人生是一個經驗積累的過程，“識”是其中最重要的手段之一。從漢語的本意上，這個“識”有“認知”、“整合”、 “鑒別”、“判斷”、“領悟”、“修為”等不同的內涵，而我更愿意用以下五個詞來表達“識”的五種境界，那就是：知識、學識、才識、器識和膽識。

　　知識是人生智慧的最初級形態(tài)，也是構成智慧的主要素材。它進入了你的記憶中，卻是一個獨立的自在之物——它有形態(tài)無生氣，有價值無性格；它離心靈之門還遠，還沒有打上你個性的印記；我們也尚未造訪它的歷史和內核，對它未生出感悟和激情。它為我們的思考提供支撐的基點，但決定不了思想殿堂的構架；它為智性的探尋提供落腳的驛站，卻不能作方向和目的的導引。可以斷定，關于某種知識的言說，一定是千人一面的，差異僅僅在于其準確和深淺的程度不同而已。

　　學識則是被理性思維加工整理過的知識。它已被認知主體組織在一定的結構之中，往往集群而居，有機聯系，觸類旁通，互為呼應，每一出現，便帶出許多來龍去脈，產生知識的共振效應。知識一旦成為學識，則每一種觀點，每一個概念，甚至僅僅是一個名詞、一個單字，都會呼朋引類，結伴而行，相互提攜，相互補充、相互注釋、相互點染，表現出或嚴整或綿密或宏大或深邃的整體魅力。因為那組織結構是由不同的智性設計的，所以那些來龍去脈會五彩繽紛，那些知識共振會音色各異。不過，在同一類學識的行列里，總還是近似的面孔要多一些，組合的方式有類別可循，差別僅在于歸類的選擇、互文的途徑。學識仿佛是一個人學養(yǎng)大廈的窗口，每一處都可以引你窺視其胸中堂奧，探求特定路徑的縱深，其美侖美奐的建構，常常能激發(fā)新的求知欲望和研討興趣。它很適合常建名句的意境：“曲徑通幽處，禪房花木深”。

　　才識則是被個體的才情智慧熔煉過的知識。因為有主體的精神貫注其間，它已不再客觀，但卻有了鮮明的個性：它以種種知識為原料，卻已在心靈之爐中冶煉為知識的合金，因為與先后進入特定心扉的許多要素雜糅，它已不再純粹，但卻更有魅力。它總是被才智導引著、暈染著，便總是獨具活力、靈氣充溢。哈耶克自述其求學的一個特點是“對我聽到的東西或讀到的東西，我沒法完整地復述，但是改變了我自己的思想”，或許是對“才識”比較拘謹的表達，但多少有點頭巾氣。在我看來，學識是知識的隊列，才識是知識的舞蹈；學識是知識的建筑，才識是知識的火焰；學識導人以理路，去叩問理性的殿堂，提供多種路徑去還原認知對象的原貌；才識則賜人以激情，托起想象的翅膀，讓它在性靈的天空強健有力地翱翔——它們同以知識為基礎，卻展現出迥然不同的風貌。

　　如果說學識和才識還只是初入門墻的“識”在同一層面不同方向上的展開，那么器識就是學識或才識的升華：它是被人格底蘊和人生經驗再造過的知識。它可能是學識的飛躍，也可能是才識的凝聚，但更多情況下是二者的融匯和交織。它已然成為思想的旋律，將知識的音符點化為動人的樂章；它仿佛就是靈魂的主體，令知識的仆役躍動，投身于精神的偉業(yè)。 器識之于人，已經互為性格、難分賓主、渾然一體——我們不可能脫離具體的人來談某種器識，也同樣不可能撇開一個人的器識來評價他的學養(yǎng)、見識和精神境界。器識已不再拘泥于形式，不僅僅出現在理念表達的談吐和寫作中，還經常由眼神、表情、姿態(tài)、氣息自然流露出來：或者在只言片語中振聾發(fā)聵，或者在信手拈來時入木三分；或者以一次會心的頷首驚鴻一現，或者用一個莞爾的微笑醍醐灌頂。在我有限的經驗中，劉／賓／雁、葉文福、廖改隆、茅于軾等人的率性演講，啟功、李德倫、林漢雄、朱厚澤等人的春風坐對，禪師們流傳人世的“棒喝”以及左民山人那些“為草樹魚蟲們爭地，在風花雪月中憂天”的散文中的神來之筆，庶幾可作為“器識”的生動寫照。

　　以上四“識”，其表現形態(tài)各異，與個體的楔合深度有差，但大抵都還停留在理性或知性的層面，而膽識卻是被意志和勇氣淬煉過的知識。但我在這里所用的“知識”，與本文前述的“知識”有質的區(qū)別：它已經不是狹義的書面文字、流行語言，更不是常識概念、專門術語，而是廣義的見聞穎悟、所學所思。我不得不專為膽識將“知識”一詞作這一番厘清，是因為“膽識”作為一“識”，其來路似乎不夠分明，很難說清是學識的藝術化還是才識的結晶體，它甚至可能是躍過了知識的初級形態(tài)，直接提煉于生命實踐的經驗；也可能是在即將降臨的瞬間，由知識之坯和心泉之水猝然相激，渾然成型，與一個人的氣質、靈魂和志趣相伴而生。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：一個有膽識的人，也許沒有引人矚目的學識和才識，但一定有堅定執(zhí)著的器識。那器識可能有隱顯精粗之分，但旁人絕不能妄判其深淺高下。如果說，器識的硬指標是鑒別是非、評判輕重的能力和水平，那么膽識的硬指標就是指導實踐、駕馭命運的勇氣和定力。能鑒別評判者，不一定是一個能駕馭實踐者，但誰敢說一個能夠直面人生、主宰命運的人，在判別是非高下輕重緩急方面是低能兒呢？由此看來，從人必行為著、必須在不斷地戰(zhàn)勝中進化自己的角度來看，我們不妨說：器識之于智慧，最多只是參謀長，膽識才有資格擔當人生智慧的司令官。

　　知識——學識——才識——器識，共同組成一個人的生存智慧和生命活力，熔鑄著他的氣質和魅力，它們在膽識的統(tǒng)率下，組成人生長路上的遠征軍，決定著一個生命的豐儉樸華，決定著一個人的精神境界和人生成就，更決定著一個靈魂的社會分量和歷史意義！